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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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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1 章

再睜眼時,司老爺子沒來。

來的是金管家,他是老爺子的私人醫生。

司黎趴在床上扭頭看他,金管家鼻梁上頂著一副金絲邊眼鏡,瞥見她醒了,也只是看了一眼,繼續一臉淡漠地給她上藥。

藥水滲進傷口,司黎疼得一呲牙,“啊”了一聲。

金管家不耐煩地皺起眉頭,“別動。”

司黎沒敢再動。動了,後背會更疼。

隔著衣服,這一鞭子沒留下什麽傷。至少在金管家看來,不過是擦破皮,出了點血,暫時留下點青印子,但不會作疤。

司老爺子派他過來就是想確認會不會留疤。

碘伏撒上去,傷口火辣辣地痛。司黎還是沒忍住嗚咽兩聲。

金管家最煩小孩子哭聲,當即扔給她一根木棍,讓小司黎咬著別出聲。

他動作加快,不帶半點溫柔。

司黎咬著木棍,牙印刻進木頭上,生理性的眼淚流進嘴巴裏,一股苦鹹味。

等傷口處理好,一根木棍也被她咬折了。

司黎疼得吸氣,還不敢動,努力地擡頭看向旁邊正在收拾東西的金管家,問道:“我爺爺呢?”

金管家把沾滿血的棉球扔進垃圾桶,聞言冷笑了一聲,“老爺子沒來。”

小司黎舔了舔幹裂的嘴唇,又問:“那我什麽時候能見到他?”

金管家將自己的醫藥箱收好,冷冰冰地回答她:“老爺子是送你來學藝的,等你學成了,就能見到他了。”

司黎握緊了拳頭,“可那些人打我。”

“大小姐,這裏不是你家。”金管家的最後一絲耐心耗盡,對她告誡,“一行有一行的規矩,老爺子不希望再聽到你有任性忤逆師父的行為。這會丟司家的臉面。”

直到他離開,司黎都沒再吭一聲。她垂著眼睫看著地面的石磚,不知想了些什麽。

當然,金管家走之前也給繪春梨園的班主和吳光前留了句話,他們花大價錢送人來是學藝的。訓歸訓,要是到時候人真出點什麽事,或是毀容,或是落下了什麽疤,司家可不會輕易放過他們。

班主滿口答應道歉。吳光前更是鞍前馬後地送他出去,一口一個“金先生”。

等金管家走後,關上門,吳光前長舒了一口氣。他還以為司老爺子會親自來,結果只是派了個管家,看了眼情況就走了。

這說明什麽?

吳光前看著司黎所在的那間小屋,摸摸下巴,綻出深奸巨猾的笑容。

這說明這個孫女在司老爺子心裏並不算多麽重要。

就算不能打,一個牙都沒長齊的小丫頭,想治她,他有的是方法。

差不多傷養好了,司黎在梨園裏重新跟著師姐師兄早起亮嗓。

吳光前是所有師傅裏最愛擺老一套排場的人。

他要求手下的徒弟每天早晨必須來給他請早安,並且要端茶倒水地伺候他漱口。

他還指定了要四歲的司黎給他端痰盂。

傷好之後的司黎性子的確收斂了些,沒再和他對著幹,不過到底力氣太小,純銅的痰盂她端得搖搖晃晃。

吳光前斜睨她一眼,“呸”,故意將一口濃痰吐歪,吐到她粉嫩的手背上。

司黎沒躲,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。

吳光前這才出了口氣,搖著扇子,說她:“力氣還太小,痰盂都端不穩。等下紮馬步多蹲一個小時。”

等出了門,司黎去水龍頭邊洗手,在冷水下把自己的手背搓得通紅破皮。

之後一段時間,小司黎表現得異常乖順。無論吳光前怎麽折騰,她都默不作聲地受著。

大家都以為是小師妹挨打後學乖了,直到有一天,一位武生手下的徒弟不小心撞見她往師傅們專用的熱水瓶裏吐口水。

小司黎也不知道吳光前會喝哪瓶子裏的水,幹脆都糟蹋一遍。而她自己寧可去喝冰涼的井水,也不碰熱水瓶。

這事一被發現,吳光前大為惱火,罰了司黎一頓不說,又開始尋細碎的、不容易被人發現法子收拾她。

比如把她的棉被芯換成絮作的,師姐們都羨慕她的被子厚,殊不知在京市零下二十度的寒夜裏,司黎經常冷得在被裏打哆嗦。

就連夢話都從最開始的“媽媽”,變成後來就一個字——“冷”。

後續,吳光前還以“親傳”的名義,把司黎練功的地方遷到最西邊的小院。小院白日裏不見陽光,只有傍晚落日時分,才有些許太陽光照進來。

那些年,司黎在一天天的成長過程中,漸漸摸索出規律:一天最冷的時候就是黎明,寒氣沈積了一夜,青石板磚踩上去刺骨的涼。

她最愛的則是傍晚,日光暖融融的,剛好能照到只有她一個人的小院。每日正午的太陽她從不奢望,就貪圖這一點暮色。

圈裏知道的,司黎是有名的刀馬旦角,是因為她最開始出道是靠武打戲才小有名氣。

實際上,司老爺子最初讓她學京劇,是想把她往花旦的路上培養。

只是那時候梨園行裏的花旦多少都要學點武旦的打戲,但在同一批的旦角裏,因為有司黎這個標桿在,沒人敢說自己打得好。

畢竟武戲是要下狠功夫,得豁得出去摔幾頓,鼻青臉腫都是輕的。梅花樁上摔下來斷了腿的也不是沒有。

師父方面,吳光前就不用說了,即便他做人有問題,但也是程派裏的佼佼者,功底子沒得講。

對司黎,他一直是超乎嚴格的要求,一些標準制定得甚至變態。

不過,司黎本人練起來,時常比他更變態。

她嗓音條件根本不算天賦出眾的那一類,能從一眾女孩裏殺出來,純靠性格要強,毅力堅定。

吳光前對她要求十分,司黎非要做到十一分來堵他的嘴。看他吃癟的樣子,她就覺得身上哪哪都不疼了。

乳牙還沒退完,小女孩就已經顯露出了死都不服輸的勁兒。

長大後,司黎更是圈裏廣為人知的“拼命三娘”,最拼的一年,公開的日程表上全年無休。那年除夕夜,江修暮陪她在車裏吃的速凍餃子。

如此敬業的演員,粉絲對她也無比包容。一有緋聞傳出來,粉絲都會一反常態地表示“我姐這麽拼,是該談個戀愛歇歇了”,謠言被澄清後,網上又會諧謔地說“這個肯定不夠努力,pass,有請下一位男嘉賓”。

總之,一路走過來,業內對司黎演技的評價都是有口皆碑。

連帶著,作為她的師父,吳光前前半生靠自己,後半生上不了臺了,就開始暗地裏利用徒弟的名聲創辦學校,招生收錢。

不過,令業內外都疑惑的是,師徒倆從沒在公開場合一齊露面過,媒體面前更是提都不提對方一句。

按理說,名師出高徒,合該是一則美談,偏偏二人對彼此諱莫如深,三緘其口的態度讓眾人實在捉摸不透。

就連李導這次邀請吳光前來當顧問,也是實屬無奈。他欠人人情,那人幫他引薦了吳光前,他也只好“笑納”。

因為不清楚司黎和吳光前之間的關系,李艾浦沒敢提前跟司黎說這事。巧得很,今晚開拍後第一次聚餐,就這麽毫無準備地讓兩人碰上了。

飯桌上,李艾浦夾在二人中間,心神惶惶,左邊是京劇名家,按照圈內輩分,他至少要叫聲“吳大師”;右邊是他心裏當之無愧的繆斯。在他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導演時,司黎投資並且零片酬出演了他的第一部電影,是他知遇之恩的貴人。

當下,兩邊人模棱兩可的態度、涇渭分明的架勢令李艾浦十分為難。當然私心裏,他是偏向司黎的,所以她不主動開口,他也裝糊塗不起頭。

而飯桌上哪個又不是人精。除了司黎最開始說的場面話,沒人再提兩人的師徒關系。

所有人各吃各菜,敬酒也是先稱一聲“黎姐”。

吳光前上來就擺起了不喝酒、只喝茶養生的長輩架子,旁人想敬也只能象征性地跟他舉舉杯。

一來二去,吳光前自己倒先覺得不自在了,心道,哪有先敬徒弟再敬師父的。娛樂圈真是世風日下,這些年輕人愈發不懂規矩了。

偏偏作為他徒弟的司黎也不明事理,別人先敬她,她就直接喝,完全不顧及他這個做師父的臉面。

想了想,吳光前覺得自己被故意怠慢了。

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指了指手邊的茶杯,裝作訓誡的模樣,對給他倒茶的小徒弟說:“瞧瞧,說你們平時功夫不到家,你們還不平不忿。這茶倒的,都快漫出茶碗了。”

“想當初你司黎師姐在我身邊,酒倒八分,茶倒七分,手穩得一滴都不帶差的。唉,真是一代不如一代。”

聞言,兩名低頭聽訓的小姑娘忍不住悄悄擡眼看過去。對這位師姐她們是敬佩又羨慕,學校裏的小姑娘們也基本都是奔著她才去的。

話被點破,桌上的其他人眼觀鼻,鼻觀心,都在等著看司黎怎麽回。

而目光所在的焦點,司黎卻遲遲沒說話,不急不迫地從煙盒裏拿出一根煙點燃。

那味道一聞就是老煙槍才會抽的。

吳光前當即擰了眉頭,露出嫌惡的表情,沈聲提醒她:“司黎,煙傷嗓子。”

煙草燃燒後的焦灰在她指間搖搖欲墜,司黎沒聽見一般,又抽了兩口,方緩緩地將煙灰彈進煙灰缸裏。

她唇角噙著笑意,輕聲慢語、意味深長地說:“可是師父啊,我現在已經不唱戲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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